（本文涉及深度剧透，介意者三思）

刚看完《最后生还者》很多情绪久久无法平抑，这个我后期会做一个系列。我想先讲讲我最喜欢的女性角色——Tess。

她都不能算女二，因为她在第二集（第一季共9集）里就挂了。但就是这样一个第二集就领盒饭的女性角色，给了我非常大的冲击。我对胖先生说，wow，我喜欢她，我太TM喜欢她了（你知道你必须用爆粗口的方式来表达强烈的喜欢才配得上她这个人物性格）。她是一个，怎么说呢，非常颠覆性的角色，就是在她身上你几乎找不到任何“中华传统女性榜样”的影子。但她却十分有魅力，让你印象深刻且念念不忘。

她的第一个镜头是穿着一件衬衫披着略带灰白的长发，体态臃肿结实，脸上眼睑边明显是肿的。毫无美感，对，就是毫无美感。一个典型的中年妇女形象，不是太邋遢，但肯定很窘迫。密集高频的对话后，你搞明白了她的处境。显然她本该处于劣势，她是在别人的地盘上，她应该是人质或者至少是别人的囚徒，阶下囚，whatever，反正她一孤零零女的在一群大男人的势力范围内，手被反绑着（居然是因为大家都怕她的手段），面对手里有武器，打算居高临下（实则战战兢兢）和她谈判的对方统领，她却异常冷静多少还带点傲慢地分析利弊。大致意思是她还有一个同伙，看来那群人更害怕那家伙，而那家伙只听她的。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那家伙就会冲过来捣毁他们的老巢。冷静有条理，利弊分析精辟，同时亮明獠牙，丝毫没有怯懦。还没等那个不怎么自信的统领反应什么，一声巨响，她被炸晕了过去。醒来时，她发现面前的一堵墙被炸开了，她想办法弄开了束缚，拍拍身上的灰，不带走一片云彩地开溜了。动作流畅，没有犹疑，果断地大踏步走了，完全不是一个刚被炸弹冲击波及的人的反应。短短几分钟，一个干练果敢，狡黠冷冽的女走私犯（即使不是老大，起码也是雌雄大盗里平分秋色的主儿）的形象就在你眼前立住了。她身上表现出的，在末世的，那种对周遭丝毫不感兴趣，只顾自己努力活着的生命力量牢牢地抓住了我。我惊呼，这真是一个真实又有力量感的角色。

但很快电视剧展现了她的另一面，她逃回来和自己的男友（男主）讨论关于他们被出卖，他们要的车和电池被别人抢走的时候，她的男友瞬间就愤怒了，他因为失去亲人的创伤再次出现（男友在病毒肆虐初期失去了女儿，最近发现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弟弟失联了，原本打算用配给卡之类的东西换车和电池，两样东西也被人抢了，他突然表现出绝望的狂躁），所以在那一刻是失去理性的。此刻，她依然没有情绪，但显然在语气里多了一丝关切，这是你能感受的在这个角色里流淌的情绪。她做了什么呢？第一，让她的男友充分发泄；第二，告诉他所处的处境；第三，直接点明最适合的方案。最后，告诉他不管多么危险，都愿意陪伴他找寻亲人的决心。此时此刻，她的表达一点也不温柔，甚至还有些不容商量的意味，但你能在她层层递进的表达里，感受到女性强烈的爱，甚至甘愿牺牲现在的处境，这又和她前面冷静的推演分析方案形成对比。前途是未卜的，可能牺牲生命，但她，愿意赴汤蹈火。

遇到Ellie（女主，被感染却没有发病，被认为是可以提取血清解救人类的希望）后，她首先展现的是精明，她嗅到了Ellie的商业价值。一个为了目的，可以舍弃生命的亡命之徒的形象反复确立。但在世界末日的背景下，谁又不是呢？厮杀、争斗、走私、出卖，谁不是为了能够苟活于世，而拼命挣扎着。在这一点上，她远比Joel（男主，她的男友）要现实的多。Joel是为了能再次见到自己在世上唯一的至亲踏上“疯狂慢递之旅”的。而她只是为了帮他实现梦想，决心哪怕豁出一切也要放手一搏。现实吗？非常现实。浪漫吗？也极其浪漫。从战术上说，是现实到了极点，她并非对女孩的恻隐之心，或者什么拯救人类大意，她就是盘算了一下是一笔也许会满盘皆输但也可能盆满钵满的生意，她别无选择，根本没有其他机会。但从战略上看，又是极致的浪漫和绝望。因为，在末世之下，朝不保夕，谁不是抓住拥有的唯一温存。Joel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唯一了，所以她为了他，可以舍弃一切，包括生命，也要帮助他完成他的愿望。在这一刻，你去看Tess，她就是一个女人，一个彻头彻尾的女人。

在一路的有惊无险之后，你会发现，她有她柔软的一面。既然是“疯狂慢递之旅”，她对她的“小货物”，还是很尽心照顾的。嘴上说不希望没得“东西”送，但其实处处都以强者的姿态在保护着弱者。在Joel没能考虑到的地方，体贴照顾着Ellie。电视剧没有对她的母性特别展开，一方面篇幅不允许，一方面毕竟她在游戏（《最后生还者》电视剧根据顽皮狗的《最后生还者》游戏改编）里只是个NPC，并没有太大的发挥空间。但即便如此，编剧还是给到了足够多的小细节，让人看到Tess男人婆背后母性的一面。

既然是NPC，那必然是要承担工具人的责任的，她终于迎来了她的盒饭。在博物馆的一战中，她被循声者感染（一开始她没有直接坦白）。在他们死里逃生来到送货地点时，不仅收货人撤走了，还发现了大量感染者。最终因为他们的行动，刚被感染的丧尸“复活了”，循着他们的轨迹倾巢出动。在Tess的final ending时刻，她做出了一个选择，谈不上多高尚，算是在当下唯一可以选择的选择吧。她决定留下拖住丧尸军团，给没有感染的两个人留出逃跑的时间。她唯一要做的就是付之一炬，连同自己。当你得知自己罹患绝症，很快失去意识，你是会选择牺牲成全别人，还是苟活于世多一秒是一秒呢？别问我这种世纪难题，因为我们是人类，理性告诉我们的全部，在生与死的抉择下，未必行的通。

可以说她推Joel和Ellie走的时候多用力，那时的她就有多恐惧和绝望。临死前，不能和爱人在一起，她将连同那些感染者一起，消弭于这个世界。世间最悲壮的事，也不过如此。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此时此刻，Tess说出了她唯一不是为自己说的话，她告诉Joel带女孩走，这是他唯一的希望。什么希望呢？自我救赎！她请求Joel为了她把女孩送到最终基地。你可以理解为她知道Joel已经失去过至亲一次，怕他再失去她之后，Joel可能会丧失生的勇气。但从剧情推进来看，似乎好像不是最合理。那么最合理的，就是字面意义，他带女孩走，去拯救人类，这是他和她自己最后救赎的希望。她，一个女走私犯，此处未对她的过去有任何描述，你唯一知道的都出自她自己的表达。杀人如麻，自私自利，从不考虑其他人，这也是末世之下，人类本性的暴露，谈不上多可耻，足够真实而已。但临死前，她回顾自己一生，她希望在生命尽头能做一件不关乎她自己的事，以得到所谓对她曾经犯下的罪行的救赎。她的动机依然是自私的，但是可以理解的，同时因为她虽必然但也是她自己选择的牺牲，而变得高尚了。在资源极其匮乏，病毒肆虐丧尸遍布的世界里，她在生命的尽头，她要用牺牲去成全别人的活着，不仅仅是为了Joel和Ellie，更是为了z整个人类命运。她用自私的动机成全无私的结果，这个人物在她的结局里得到了成长和圆满。

你看着她惊恐地望向向她蜂拥而来的丧尸，她害怕地来回打着手里的打火机，焦急、恐惧、绝望的情绪交织在一起，终于终于，一把火燃起整个大厅，而她，也在大火里与那些病毒灰飞烟灭。这一刻的人物，饱满又立体，真实又具体。她不是一个符号，她是一个人，她有着人性最自私的一面，同时她也有着人类最无私的一面。没有说教，没有所谓的升华，泪水就这样涌出来，自然而然剧集在这里收住，情绪可以继续。

这个角色到这里，完成了成长以及剧情推进，原本收在这里其实已经相当不错了。但是在第三集里，居然出现了别人对Tess的记忆闪回。在回忆里，我们见到了更加热情奔放的Tess，她的身材窈窕，长发在微风下轻拂，她肆意地拿Joel开着玩笑。那一刻，她是那么美，女性的美，性感热烈。那一刻，你突然意识到在第一、二集里所没有表现出来的，她对Joel深深的爱。然后，你突然对她的死亡多了一层理解，她的成全也许不仅仅是说人类，更多是为了Joel。直到此时，这个人物的塑造完全结束了，你也能够理解，为什么Joel明明可以不再“送货”了，为什么他还是遵循着Tess临死的意愿坚定地踏上了护送之旅。诚然，她只是一个NPC，但她的塑造是完整的，而且这个人物是有血有肉，是可爱的。她的动机是合理的，她的智商是在线的，她的优缺点是极其鲜明的，但你对她就是既爱又恨的，是牵动你心弦的。

反观国内的影视剧，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饱满的女性形象，别说配角，连主角都没有。电视剧的女性审美大多单一走向，白、瘦、幼。大女主剧，可能审美上稍微多元化了一点，但多半也都是丑小鸭变白天鹅。剧情就更别说了，基本就是披着搞事业的外衣谈恋爱。在意的不是你不爱我，就是我不爱你。而事业成功的，大部分也靠一个后者多个强大的男性导师的资源铺垫。遇到困难，就有高人相助，所谓自救，大部分都是男主、男二、一堆男配送buff。像Tess这种形象几乎就没有。《三体》里的叶文洁是个异类，但很遗憾她不符合大刘审美，所以她是反派，她成了人类的罪人。看看《三体》3里的女主程心，简直就是国内直男编剧的样板女主角，善良富有同情心，小白花一朵。圣母心的背后，是男性凝视下对女性成长的拒绝和无视。当然，你可以说以上都是男编剧或者男作家的审美，可是即便女编剧也没有写出多立体的女性角色啊！或者说很多所谓女性成长剧就是用女性离婚来宣布独立。

好，来谈谈为什么就没有像Tess这样的女主角呢？如果你是一位女性，我想问的是，你从小到大被教导最多的一句话是什么？“女孩要有女孩样”。请问什么样？你自己能描述吗？当然，女孩子嘛，就要文文静静，乖巧听话，穿公主裙，像个公主。好吧，中世纪的童话关于公主的有多黑暗你知道吗？里面充满着性羞耻，这是从人类摆脱母系社会之后，男性为了独占生育资源运用社会资源制造出的“女德规训”。女性被教育只要听话，最好不要有自己的思想，因为她们是为生育准备的。所以，自古至今，教育权、劳动权、选举权对于女性是多么来之不易。但看似平等的社会制度却不能带来长久以来的观念平等。女孩从小到大都被教育要压抑自己的欲望（性欲望、成就感、独立性），确保她们成长后成为一个保守、服从、胸无大志，一心只有家庭的人。所有的影视作品最好的归宿都是她结婚了，或者低开高走，她离婚了她复婚了，她离婚了她又即将结婚。绕来绕去离不开婚姻和家庭。

这个和社会发展程度有很大关系，农业社会需要大量劳动力，女性生理构造上来说，就是没有男性有力量，所以她们作为农业社会的生产力不被接纳，她们被赋予的任务就是养育具有劳动力的男性后代。这就是生产力决定的社会分工，而社会分工导致了男女性角色在社会中的地位。这你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在中国经济较为发达的城市，女性被空前地尊重，但在落后地区女性更容易被物化，一辈子困在被支配的地位。即便在发达地区，女性看似被尊重，但是由于长久以来根深蒂固的文化观念，遗留下很多我们对女性的定义。以至于从女孩出生后，就因为这种规训，被塑造甚至限制在了一种刻板印象里。就比如，在我们那个年代，有这样一个词语叫做“大龄剩女”，为什么会有这个词汇呢？因为即使是我们自己，也在不自知的情况下，接受了这样一种观念，一个女孩到了年纪就应该结婚，就应该生育。到了所谓“应该”的年纪，还没有结婚的，我们就称为“剩女”。这个词，我们叫着很不舒服，但是从来没有思考过为什么不舒服，不舒服在哪里？因为一个人要打破她从小到大的教育框架，重新审视她自我评价体系是非常难的，是要有足够的知识背景、经历见识、独立思考来支撑的。所幸的是，我们现在的一代，越来越不被过去的那些想法所束缚，这也要得益于我们国家这些年来飞速的经济发展，实现多次飞跃，最近的一次就是运用数字化技术替代原始劳动力。一旦劳动力不再被当成主要生产力，那么女性在力量上的劣势就逐渐被淡化，智力和创造力竞争下，才有可能实现平等。我相信如果将来科技发达，连生育功能可以自由切换，甚至可以体外孕育生命，女性会被彻底解放，被真正与男性平等对待。到那个时候，社会分工会更加偏重禀赋优势，而不是禀赋限制。

扯远了，重新回到影视作品，女性同权早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教育理念以及传统观念还停留在以前，我们这一代带着过去深深的烙印，或多或少，会不自觉地传承传达我们习惯了的东西。所以，我们这一代的无论男性、女性都肩负着女性觉醒、成长的重任，只有提升了我们自己的认知，转变了我们的思维，才能将这样的理念传导给我们的下一代。希望编剧们也能更加清醒地看到，不是我们的审美没有到达独立女性的审美，是他们以为的我们没有到达，所以依然在制造重复过去二十年在讲的灰姑娘遇到王子的老套故事。请睁开眼看一看周遭，体察一下生活，再去创作。离开生活的创作，制作再精良，都是一袭华美的袍子，漏洞百出。

最后，我希望在影视作品里能看到真实到丑陋的Tess们，也不想为睡不醒的白雪公主买单了。